世俗的真率與民間的豐富 成琢
“王詳”題記壺
一個藝術門類的發展與成熟,與社會群體價值觀念、審美時尚密切相關;藝術風格的延續與變異、藝術內涵的豐富與深邃,也和這門藝術在一定曆史時期的流行與普及程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唐朝開放與包容的文化態度,自由與開明的社會風氣,以及統治階層的竭力倡導,反映在書法藝術領域,是古典與流行的同步,是崇尚法理與表現性情的兼容。這種寬鬆的藝術氛圍,造成了有唐一代藝術思想與作品風格的多極化,也孕育了長沙窯書法,使之成為唐代書法史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
一、璀璨的寶庫
唐朝是中國書法史上輝煌燦爛的時代。在大唐280多年的曆史裏,湧現出了眾多流芳千古的書法巨匠與璀璨耀眼的名碑名帖。而唐代的民間書法,也同樣占據著中國書法史的重要位置。如流傳於西域的敦煌寫經,出土於北方的大量墓誌,那些由名不見經傳的民間書家與僧侶創造的經典,與名碑名帖一道共同譜寫了大唐書法恢弘壯觀的交響樂章。而長沙窯書法的發現,又為我們開啟了這個輝煌時代散逸於南方民間的書法寶庫。正是由於這一寶庫的發現,從地域上與內容形式上充實了一個時代藝術風格的整體構架,使大唐書法變得更加豐滿、完整與立體。透過不勝枚舉的民間書法與燦若星辰的著名書跡,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幅描繪大唐書法藝術發展過程的波瀾壯闊的全景畫卷。
就已經出土的長沙窯器物來看,無論是從作品數量的宏富還是書體類型的多元,亦或是從書寫材料的創造性還是從風格的多樣性上權量,長沙窯書法都堪稱唐代民間書法的瑰寶。
自建國初期到現在,陸續發掘出土和國外公私收藏並已著錄的長沙窯(不包括“黑石號”沉船所載瓷器)中含有文字銘文的瓷器共有200餘件,除同文互見外,總字數約2200字;書寫內容涉及詩歌、聯句、單句、單字、廣告、名稱、吉語、紀年、價格、外文等體例。這中間,詩詞內容的書法作品約100餘首,聯句和單句約30餘組,詩詞與題句多為不曾見諸文獻的唐代民間文學作品。器物上的詩文,有的闡述佛理道義與處世哲學,有的書寫俗語民諺與婚姻愛情,大都通俗易懂、明白而曉暢,反映了當時大眾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和生存狀態,其廣泛的書寫內容與其他任何朝代的傳世作品相比都是罕見的。
長沙窯書法除了存世作品眾多,書寫內容廣泛,其藝術價值更主要的體現在對書法材料、表現方式、內容以及風格的可貴拓展:
其一,將詩詞等文學作品以書法藝術的形式裝飾瓷器,是長沙窯的一大創造。雖然早在半坡、河姆渡時期,以及後來的商周時期就有在陶器上書寫的例證,但是借用瓷器這個載體,大批量地、有意識地進行書法創作,毫無疑問,長沙窯書法具有開創曆史先河的意義。
其二,除了在瓷器上書寫外,不少作品是直接鐫刻在器物上的,也有刻成模具後套模燒製而成的,這種多元的表現形式也是長沙窯書法的特色。這類作品,大多刀法流暢,線條簡樸;或融合漢隸的古穆蒼渾,或兼備簡帛的簡易率捷,其中不少作品中滲透出來的氣息甚至直追漢代畫像與磚刻書法的風韻。
其三,現存的長沙窯作品中,行書(包括行草)作品為數眾多,同時也有不少楷書、草書、隸書甚至篆書作品,書法體式兼備、風格變化多端。當你抹去歲月的塵埃仔細端詳它們時,你會看到顏魯公的圓渾、歐陽詢的險峭、李北海的寬博、懷素的率真,你會驚詫於這些民間書家對法理的超逸,你會震懾於字裏行間釋放出來的佛教的光芒……
青釉“會暢六年”銘文撲滿
“懸釣之魚悔不忍饑”題記壺
二、法理的超逸
如果說書法可以比喻為貫穿中國文化發展幾千年曆史的脈絡,那麼在今天看來,這條脈絡始終是圍繞這兩條線索展開的。一如國家政體中存在的朝野之分,書法藝術的發展史也存在著正統與民間的分野。考量書法的書體、形式與風格的變遷過程,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認識——這種分野不僅僅顯示著差異與對立,也不能膚淺的理解為藝術層次上的分別;更多的,這兩種不同方式的存在事實上上演著一出出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的精彩劇目。伴隨著藝術史漫長而複雜的過程,同化與異化交織嬗變,從而使得書法的發展時刻孕育著蓬勃的生機,在曆史的長河中不斷綻放出絢麗耀眼的色彩,不斷孕育出新的藝術形式,顯現出生生不息的藝術生命力。
長沙窯書法以其豐厚的蘊藏,向世人傳遞出來的正是這種融合與創造的消息。
作為“唐人尚法”的代表書家之一——歐陽詢的書法在唐代以至當今都有著深遠的影響。其書風勁健刻厲,於平正中見險絕。長沙窯書法作品中,不少作品反映了這位“太子率更令”對當時書壇的影響。如行書“懸釣之魚悔不忍饑”,明顯與歐陽詢的名作《張翰帖》相關聯,筆勢勁健,轉折分明,既有歐字法度森嚴的緊湊,又有書寫者任情率意的舒展。
身為太守的李邕(李北海),其傳世名作《麓山寺碑》迄今仍屹立在長沙嶽麓山下。他以行書寫碑,影響很大,堪稱“碑版照四裔”。據載他“人奉金帛以請,前後所受巨萬計”,這側麵反映出李北海書法流傳的廣泛與地位的尊崇。在現存的長沙窯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他的影子,如行書“一別行千裏,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日不相思”等等。“北海如象”,那種開張的結構與雄強的筆觸,那種盛大與敦樸的氣質,在民間工匠們的手裏得到了自然的流露與誇張的再現。
長沙窯書法除了深受當時主流書法的影響、作品中時刻迸發出經典的閃光以外,更多的,是書寫者性情的自由抒發,是超逸法理的創造意識的顯現。這種抒發與顯現既表現在隨型布局的個性化的形式處理上,也表現在不拘常規肆意縱情的點畫生成中。試看行書“懸釣之魚悔不忍饑”的“懸”字,結字一反常理,筆畫多處反密集,筆畫疏處反開張,緊上鬆下,導出勢如利刃的驚鴻一撇,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通篇布局呈中心放射狀延展,更是獨出心裁。再如行書“一別行千裏”中的“行”字雙人旁兩撇的強烈對比、“期”字最後的破格一劃、“無”字超長的一橫,不拘常規,縱橫恣意,都讓我們感受到那個時代普通工匠們膽敢獨造的精神。
誠然,如果用傳統的技巧理論來衡量,作為工匠之書,這些作品或多或少存在著完整性與精密性的缺失。但這絲毫不損傷其作為書法藝術存在的價值。相反,正因為民間書寫者自由的創作心態使得作品中不時迸發出新鮮的藝術語言,而這些語言,對後世的書家及書法風格的出現直接和間接地起了誘發與催生的作用。我們試看“珍極香濃”銘文碗殘片,其筆意與五代楊凝式的《韭花帖》裏洋溢著的舒朗醇和、清秀灑脫的氣息是何其的接近;而瓷壺題詩“去歲無田種”及“寒食元無火”二件作品,橫向取勢,讓頭舒足,與宋代倡導“尚意”書風的蘇軾、黃庭堅似乎也存在著某種意趣上的契合。我們固然不能武斷地推論他們之間有著直接的延承關係,然而誰又能說,這些出自普通工匠之手率意偶成的神來之筆沒有為後世的書法創新提供寶貴的啟迪呢!
三、禪風的弘揚
翻開書法曆史,毫無疑問,唐朝是標誌著楷書走向成熟的時期。這個時期,漢字演變已經定型,漢字的實用性與技巧性發展到了極致,至今人們頂禮膜拜的四大楷書家——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趙(孟),有三家出自唐代。然而,有趣的是,同樣是以“尚法”著稱的唐朝,卻更加盛行著將書法藝術的表現性推向極致的行草書。而且這些行草書的創作隊伍中,許多都是僧人書家,如:懷素、高閑、光、亞棲、夢龜、貫休等。他們與官宦名流交往,“暢敘幽情”;在切磋技藝的同時,也一道參詳著書法的“禪機”。名流的書法沾染了禪僧的趣旨,禪僧的書法也得到了經典的洗禮。唐朝書法這種僧俗相融的現象,是與佛教在唐代的影響密不可分的。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風雨中”,大詩人杜牧這首膾炙人口的詩句形容的是六朝時期的佛門盛況。到了唐朝,尤其是中、晚唐,頌佛談禪,已經是街頭巷尾再尋常不過的聲音了。唐王朝重視對佛教的利用,自貞觀三年(公元629年)起就開始組織譯場,大規模地推行佛經翻譯活動,使得佛教在唐朝日益宏大;而禪宗的崛起,更讓佛教在本土化的進程中得到了空前的發揚。直到唐武宗“會昌滅佛”之前,佛寺禪院在全國已經發展到數千座之多,僅長沙就有道林寺、密印寺、石霜寺、開福寺、鐵佛寺、馬祖道場、泐潭寺、元門寺、順慶寺、道吾寺等一大批佛寺。一種宗教如此普及,自然會影響到社會的方方麵麵。書法,不論朝野,也處處沾染了釋家濃鬱的香火氣味,時時可聽到“法語歡騰”的禪唱。
長沙窯出土的瓷器當中,就有不少反映佛教題材的作品。如“聖水出溫泉,新陽萬裏傳。常居安樂國,多報未來緣”;又如“忍辱成端政(正),多嗔作毒蛇。若人不逞惡,必得上三車”。這些都反映了佛教勸善與因緣果報的思想。還有許多的例子,如普通的碗底時常寫有“佛”字或者“ ”字,為寺廟製作的瓷具上甚至有“弟子某某”之類的署名。長沙窯書法雖然出自普通匠人之手,但在這濃厚的禪佛氣氛的籠罩下,作品中也時刻顯現出識心見性、見性忘情的思想與任情揮灑、解衣般礴的審美趣旨。
釉下褐彩行書作品“小小竹林子,還生小小枝。將來作筆管,書得五言詩”,純以中鋒用筆、勻速緩和,筆調輕鬆,字裏行間,可以想見作者當時閑適無拘的創作情態。作品雖沒有細膩精到的筆法,卻樸拙不雕,自有一股衝和靜逸的氣韻,這與明清交際的八大山人、近代的弘一法師的境界有些仿佛。“書法猶釋氏心印,發於心源,成於了悟,非口手所傳”(釋光),這種表麵不計工拙之作,不正體現了這種“心源”的“了悟”麼。
再看草書五言詩“年年同聞閣”,很自然地令我們聯想到了唐朝著名的狂僧懷素。中唐以後禪宗盛行,尤其是“嗬佛罵祖”狂禪之風的興起,禪僧找到了草書這一最富表現力的書體,作為獨照性靈、抒發禪意的最佳載體。“篆書樸,隸書俗,草書貴在無拘束”(吳融《贈光上人草書歌》),佛門的清苦孤寂和森嚴戒律使禪僧渴求超逸與自在,於是借狂草如龍蛇奔走、風馳電掣的線條,凸顯生命意識、印證真如本心。這幅書寫在褐彩水壺上麵的狂草作品,隨形布局、任情揮灑。那枯濕相間、跌宕起伏,連綿不斷、振迅天真的運動,不正隱含著照見本心的禪機,不正是對生命的縱情謳歌麼!
可敬可歎的中國書法,經過幾千年的陶冶熔鑄,積澱下燦爛文明的同時,傳統的磁場也緊緊地統攝著全盤。不可否認,文化個性在前後牽連的網絡中層層損減,本該張揚的人格魅力越來越趨向於僵硬與刻板,變成一種傳承性的定式。“生命的發射多多少少屈從於群體惰性的熏染,剛直的靈魂被華麗的重擔漸漸壓彎”
來源:書法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