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筆書法的藝術本質和人文特征 ● 劉誌 任何一門藝術的產生到走向成熟,都離不開一個長期的藝術原始積累和文化擴張,這正如一個社會形態的誕生,它不是從天而降,而必須有一種新的生產關係的萌芽,並建立與之相適應的社會製度,這期間必然要經過多次文化的、思想的以及經濟的不斷擴張和整合。藝術的誕生也同樣要經曆一個物質材料的準備和社會實踐的需要——這樣一段實用的層麵過渡期,然後在不斷的探索和實踐中確立其藝術的社會功效。硬筆書法是一門古老而又年輕的藝術,是中國在民眾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強烈的文化渴求中興盛和發展起來的,由於它無所比擬的實用性和普及性,使得這門藝術在短短20多年中便有了迅猛的發展,這與毛筆書法從實用層麵走向藝術層麵所經曆的時間相比,硬筆書法發展的速度顯然是驚人的。但正是由於它狂飆式的發展,創作的繁榮與理論的滯後使硬筆書法的發展呈現出一塊明顯的橫截麵,隨著截麵距離的拉大,創作的盲目性在理論的徘徊不前中日益凸顯出來,以至於近年來硬筆書法走向了前所未有的低迷狀態。硬筆書法是什麼?該朝哪裏走?怎麼走?這是直抵硬筆書法藝術本質的問題,也是進入新的世紀、新的發展階段硬筆書壇必須解決的一道難題。 硬筆書法是人性化的藝術抽象,它更純粹地反映著哲學的思辨空間和人的審美取向 硬筆書法作為一門獨立的藝術,與毛筆書法既有水乳交融的密切關係,又有自身不同的個性特征。有人簡單地把它界定為“軟”與“硬”的區別,也有人把它視為筆法上“豐富”與“單一”的差異,其實這隻是一種外在的差異,並沒有觸及其內在本質。筆者以為,它最大的不同,是它多維的表現空間和更具人性化的藝術抽象。這是硬筆書法具有的質的規定性。 書法在中國稱之為“法”.而在日本稱之為“道”。這是對書法內涵不同側麵的理解,“法”者,書之“楷則”,這是從書法本身的內在要求而論的;“道”者,謂之為“修道”、“禪悟”。強調從人的角度對書法社會功用,特別是對人的心理機能形而上的意象化感悟。前者立足於書法本身,後者強調書法中人的立場和人的主體意識。正是這不同側麵的理解.導致中國與日本在書法發展道路上兩條不同的發展方向,中國注重書法傳統的繼承性.著意於功力和技法的把握.強調“至善至美”的中和之境;而日本誇大書法的線條意象,強調書法的“心靈自由”,出現了以表現書法意象為目的的“前衛書法”。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又出現了以鋼筆,圓珠筆等硬質特性的筆為書寫工具的新藝術門類——硬筆書法,由於硬筆具有使轉靈活,易於控製,線條質感強,表現形式多樣等特點,新興之初,便得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喜愛。硬筆書法是中國經過了十年的文化浩劫後興盛起來的,思想的枷鎖在改革開放的號角聲中被解開,並引發了思想的大解放,一些現代的、先進的文藝思想不斷從國外湧進中國,硬筆書法作為一門最貼近於人們日常生活的大眾化藝術,它擺脫了以政治為中心的長期束縛,表現出以人為本、崇尚與自然和諧統一的文藝觀。 就硬筆書法的創作主體而言,它既繼承了中國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儒家倫理觀和人格主義的批評思想,以及道家“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創作理念,又吸納了西方一些現代的文藝思潮。在創作上,更突出人在過程中的主體作用,儒家學說中“書如其人”的反映論在硬筆書法創作中表現得更為明顯和具體,作為實用層麵,硬筆是人們日常書寫的工具,經過十幾年或幾十年的時間積澱,自己的喜怒惡好已深深地溶進筆劃線條之中,硬筆線條剝去了外在浮華與矯飾,是書者心靈真誠流露的視覺形象語言,這不僅從現代筆跡學中找到了書與人這種直接對應關係,而且日常的書寫習慣使硬筆可以更加真實地反映著人的行為意識、性格特點和審美取向。 人在創作過程中主體意識的增強還表現在創作中被動性的減弱。古人往往更注重以觀物化情態融人創作之境,過分強調點畫形態的意象化(如“千裏陣雲”、“萬歲枯藤“、“陸斷犀象。等等)及對自然萬物的情狀描摹。 為書之體,須八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苦水火.若雲霧,善日月,縱橫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蔡邕《筆論》) 古人作書講求“筆筆有來路”,即作書必須“道法自然”,是對自然萬物的情狀再現,化抽象為具象,縱橫有象,方能稱之為書。在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信息化和智能化的社會給書法創作帶來優厚的發展條件,書法不再是一條通向仕途的捷徑,已成為一種純藝術的創造活動。對於創作者來說,由於藝術與實用並存的雙向社會功效,功利色彩的褪化,使創作者更注重藝術的純潔性,把書法當作一種表情達意的藝術符號,強調硬書創作的自主性和獨創性。 從硬書創作的過程來看,它是一種表現的過程。眾所周知,要走進硬筆書法藝術的殿堂,創造性的藝術行為是跨進這扇大門的必要條件,而步人後塵或隻是一味地模仿隻能在藝術的大門前徘徊。硬筆書寫工具的特性決定了硬筆既不能象毛筆那樣因其筆法的豐富多變而可以隨意描摹自然風物.它隻能通過線條的架構達到與內容的融台,動靜之間,反映創作者的心理情緒,於咫尺空間中反映無限的心靈世界。因此,硬書創作是一種表現的過程,而不是再現的過程,作為一件藝術晶,它是心靈活動的產物。硬筆創作中因材料的低成本,創作者不必擔心因創作的失敗而帶來無謂的消耗。這種隨意而適、心無礙物的書寫情境,大大增強了創作的自主意識,把筆在手,如人無人之境,鑄“我”於毫芒,縱情於書寫,忘物欲,忘形骸,化“我”於書之中,書中有“我”,“我”中有書,整個過程體現為一種積極的、主動的、以表現自我為旨歸的藝術實踐活動。 在創作載體上,書寫工具和材料的多樣性為其提供了廣闊的創作平台,多維的表現空間給人以全新的視覺感受,哲學的思辨空間在這裏得到了無限的延伸。在三維畫麵上,或小如片紙,或大如棋盤,有創作者無限自由的、匠心獨具的玄妙構思,或騰挪跌宕.或高山流水,或萬頃碧波,或溝壑深山,小小一張紙.卻反映著豐富的情感世界,如果說毛筆作品是在向人們展示一種時空上的心靈物語,向您暗示一種思緒,宣泄一種情感的話,那硬筆書作展現在您眼前更象是一場心靈的對白,是相互的溝通,是彼此的傾訴。硬筆作品多樣的表現手法,或橫寫,如小河靜流:或豎寫,如瀑布垂簾;或方格,如哨兵站崗,都給人以無限的遐思。近年來.作品的裝幀和色彩效應為硬筆書壇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氣息,色彩對比和視覺衝突的增強反映了創作者和受眾審美觀念的轉變,色彩是由感官向知覺過渡的第一道關口,感官的愉悅刺激人的理性思維,由此再進入作品的心靈世界,這好比是走進一棟建築,建築有沒有吸引力,門庭的裝飾是必不可少的,聰明的主家會把門樓裝飾得有文化品位以顯示其身份和地位。但必須堅持這樣一個原則:胸無點墨卻大飾其華麗會顯得膚淺,學富五車,胸懷鴻鵠之誌卻隱含不露,不為世人知曉,也隻能是遺珠之憾。這種書法創作審美觀的形成對提升硬筆書法的藝術品位、解決藝術與市場的問題,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審美的多元性是硬筆書法的另一本質特征,審美的多性與創作的多元化是改變其藝術走向的兩個外在條件。 人性化的藝術抽象決定硬書作品必然深深地打上人的烙印,但由於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性格,愛好,以及學識、修養等方麵的差異,導致人具有不同的審美取向,特別是創作的即時情景及在作品中蘊含著的情感信號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引起同樣的感情共鳴。在古代,許多書家的所謂創作隻是一些書信往來,或書碑立傳,或自作詩詞,創作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參展.甚至那時在創作者本人看來還不認為是作品,但正是這種不經意的書寫活動使創作者的即時情感得到了自然流露,也使他的創作達到了極致。我們欣賞王羲之《蘭亭序》,不難體會到行文“曲永流觴”和運筆“一氣嗬成”巧妙結合之意境;手捧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你不禁會被一代宗師失去“侄子”的切膚之痛和那種激越的感情在“無法之法”的高超筆墨技巧中深深地感染著。 曆代留傳下來的法帖中所隱含的作者情緒和心靈世界可以很快地在欣賞者中獲得共鳴,但當代人複台型的心理結構和創作的多元化卻為作品的審美和欣賞設置了一道道障礙。我們不可避免地遭遇到這樣一種矛盾:創作者的手稿、信劄和平時的一些無意之作,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作者的性格,情趣和審美取向,但創作者為了應付比賽或參加展覽而刻意經營的作品卻難覓其蹤跡,甚至還出現一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創作“情緒假象”。所以我們經常可以看到一個人的書法作品和平時的書寫筆跡有很大的差異,這種創作的雙重性格為審美帶來很大的不定性,這也是審美多元化的一個主要原因。 導致審美多元的另一重要原因就是欣賞者不同的審美取向。通常的硬筆書法欣賞主要有兩個方麵的渠道:一是作品本身的技法、章法以及格調給人的視覺和心理感受;二是欣賞者本人的審美標準與創作者對接,容納似己,排斥異己。審美的多元性是硬筆書法的另一本質特征,但由於每個人審美評判標準的不同,導致對作品理解的角度和內涵也有所不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當欣賞者看到與自己風格相似的作品時,就表現出認同和讚賞,然而另一欣賞者又可能表現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態度。當一種審美標準為少數書壇大腕所操縱時,整個書壇就會出現一股風格相同的書體,象時下盛行的“流行書風”,有些書法名家以民間書法為基本素材,以消解技巧為表現手法,追求所謂的“天籟”、“率真”,實則是對書法基本精神的背叛,但由於這些名家操縱著書法展覽的生殺大權,故許多青年書家趨之若鶩,爭相模仿,使書壇彌漫著“流行書風”的影子瀋美的多元性是硬筆書法得以百花競放的基本原因,審美的多元性帶來創作的多元化,硬筆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是追求符合自己審美意趣的藝術個性,有人追求平正,有人追求險絕:有人鍾情楷書,有人嗜好行草;有人立足古典,有人探索現代,井且在同一種書體中,也麵目各各不同。但不可忽視的是,任何一門藝術的發展都會烙下時代的印記,象秦篆漢隸、唐楷宋行,在風格發展上,每個時代都有其鮮明的特征,這種藝術走向同時也會折射出所處時代的社會經濟、人情風俗及時代精神。 和任何藝術一樣,硬筆書法也是特定時代的產物,是一門新興的藝術。現在誰也無法準確地預測硬筆書法藝術的未來走向,但不可否認的是,審美的多元性和創作的多元化是影響硬筆書法藝術走向的兩個外在條件,如果一門藝術不能順應時代潮流,不能在一個寬鬆的創作環境中進行藝術創造,就產生不了時代的精品。時代需要書法大家的出現,需要有一批致力於硬筆書法創作和理論研究的隊伍,這樣才能構建起一座硬筆書法學發展的大廈。 人格修養和藝術品位,是決定硬筆書法存在和發展的“內因”。人的品格反映藝術品格,藝術人格豐富並深化藝術內蘊 任何藝術都是人的藝術,都有其特定的發展軌跡。古希臘以裸體為表現手法的人體雕塑藝術源於其風行一時的裸體體育運動;毛筆書法源於祭祀和記事的需要;硬筆書法是伴隨著工具的革新而出現的,它的發展史,是一部充滿人文關懷的曆史,又是一部不斷提高藝術品格和內蘊的曆史。 從來沒有一門藝術像硬筆書法那樣具有如此規模浩大的群眾基礎,也沒有哪一門藝術具有如此廣泛的代表性和普及性。硬筆書法數以億計的愛好者把硬筆書法一步步推向藝術的高峰.也為硬筆書法學積累了大量的實踐和理論素材.但硬筆書法學的建立是一項複雜的係統工程,是一套涉及到技法、章法、教育和理論等諸多問題的理論體係.當我們冷靜地反思當前硬筆書法研究的現狀和整體結構時,不難發現創作的繁榮和理論研究的滯後這對日益凸現的矛盾,究其原因是硬筆書法隊伍整體素質的不平衡和理論研究的貧乏、空洞,從而導致其藝術品位不高,發展道路狹窄。研究者的人格修養以及由此決定的藝術品位是影響硬筆書法生存和發展的“內因”,如果沒有一批專業的具有較高學識修養的硬筆書法研究隊伍,它就難以形成理論的深度和高度。 筆者以為,人文教育是解決這對矛盾的重要途徑,書法的教育不僅僅是簡單的書法技法、筆法和基本理論等書法層麵上的教育活動,它還應該是一種藝術人文,人格精神和學識修養等書法基本精神的大錘煉,書法的教育若離開了這些書法精神的熏陶,那它注定隻能是膚淺的,短暫的。以前的硬筆書法教學基本上是通過函授和刊授形式出現,這種遙控式教學模式讓學書者僅僅得到書法的一些基本技巧。而書法精神的教育正是他們所忽視的,這是硬筆書法教育的難見其功效的症結所在。硬筆書法的藝術活動本質上的一種體驗,是一種交流。我們提倡一種麵對麵的教學模式,接受教師的感召教化,在潛移默化中培養高尚的藝術人格,形成恒定的藝術理性.這樣藝術實踐才有可能持久。離開了這一點.硬筆書法的人文教育充其量隻能是一種簡單的習字活動。回顧近幾年來的硬筆書壇,不難看出,“中間熱,兩頭冷”這種隊伍結構的單一化是現階段硬筆書法人文特征在層次結構上的主要表現。究其原因,一是由於硬筆書法在幅式結構上的差異,它並不能像其它藝術那樣給人帶來物質上的利益,市場潛力的狹小使許多熱衷於硬筆書法看不到未來發展的希望;更重要的一點是,自九十年代中期以來。硬筆書法內部結構開始出現裂變,一些曾經對硬筆書法給予了極大關注的硬壇高手、大專院校的專家教授把研究的方向轉到毛筆書法上,硬筆書法教育缺少了理論支撐,普通百姓也對硬筆書法“降溫”,硬筆書壇隻剩下一批青年學者,大中專學生以及還在為硬筆書法奔走高呼的專業團體,編輯人,這些成為推動硬筆書法發展的中堅。 發展群落化是硬筆書法進入到二十一世紀崛起的一大人文景觀。如果說.“千人一麵”是硬筆書法初期發展過程中“崇拜心理”驅使下表現出來的一種盲動的話,那硬筆組台的出現即兆示著強強聯合、做大做強硬筆書法藝術自覺行動的開端。由“八隻跟”創作組的出現到“嶺南風”探索組、“徽緣”組合等大大小小組合的形成,各地形成了“組合熱”,而這些組合具有地域性、互補性和聯動性等特點,是一個地方硬書創作和研究的活躍地帶。硬筆書法群落式發展極大地舒展了它的發展空間,它改變了過去單一的、零散的發展狀態,它集眾家之長.避自身之短,以挖掘硬筆書法深度內涵,夯實基礎為己任,走向了多維度、多梘角的研究之路,在相互的探和交流中提升藝術品位,完善藝術人格。教育遙控化、結構單一化和發展群落化構成了硬筆書法的三大人文特征。 人的品格反映藝術品格,而融合在作品中的藝術人格精神是提升藝術品位.豐富和深化其藝術內蘊必不可少的“元件”。因為一個人的學識修養、審美理念和情感特征在創作時會自覺不自覺地在作品中反映出來,要提高作品的藝術品位。作為一名從事硬筆書法藝術創作或研究的書法家,就必須不斷拓展自己的創作和研究領域,不斷充實理論營養。隻有理論的深度才能有創作的高度,近幾年來硬筆書壇追求大篇幅和色彩視覺效果的現狀,客觀上它有助於豐富其藝術表現手法和增強其藝術感染力,但令人感到不安的是,有的人片麵誇大篇幅和色彩的作用,忽視了作品內容的主導作用。創作明顯帶有極大的盲目性。一些作品貌似精美,但剔除色彩因素,藝術含量卻大打折扣。 搞藝術是需要奉獻精神的,對硬筆書法藝術的奉獻尤其需要執著和真誠,硬筆書法藝術是具有無限生命力的一門年輕藝術,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開拓創新.隻有這樣,硬筆書法事業才會迎來又一個明媚的春天。 該文獲第四屆中國鋼筆書法理論研討會一等獎 原文發表於《中國鋼筆書法》雜誌2003年第12期 【回到首頁】 【我要發言】 【關閉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