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的愛上你,沒有理由沒有原因。”這幾句流行歌詞,在我聽起來,很像是述說自己同書法乃至舞文弄墨的關係。記得小時候,算命先生為我掐“八字”,就說這孩子將來是吃國家飯、耍筆杆子的。不知到底是宿命還是偶然,反正從發蒙懂事開始,我就與“寫”結下了不解之緣。
一方水土一方人。我對“寫”的愛和悟,應該同生我養我的青山綠水、風土人情有關。在大別山深處的鄂東山鄉,我的先輩們既有“老米酒,蔸子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自足與閑適,也有耕讀傳家、光宗耀祖、報國濟世的向往和追求。他們幾乎都曉得做一手好文章、寫一手好字是讀書人的本份和門麵,因而也就普遍重視“寫”,即便是粗通文墨者,也大多字寫得不賴,真正有文化的人就更甭說了。據我所知,在家鄉方圓十幾裏地,目前省以上作協、書協、記協之類與“寫”相關的會員就不下20人。我家在山裏也算得上書香門第,祖父和父親都是知書達理之人,作文、寫字、行醫問藥都有一定的修為。尤其祖父在鄉間被尊稱為先生,很有一些名氣和威望。雖然他老人家在我不滿周歲時就去世了,但我從長輩那裏聽到不少關於他的傳說,也曾在十歲左右目睹過他遺下的手跡,那感覺真是寫得太好了!惜乎少不更事,加之政治運動頻繁,先祖的遺墨大約和家藏舊書一道,在破舊立新聲中付之一炬了。我走入社會以來一直工作和生活的黃州,是一座曆史文化古城,是蘇軾登上文學藝術創作高峰,寫出其代表作“二賦一詞”等千古絕唱和《黃州寒食帖》等千秋名跡的地方,這裏秉承東坡遺韻,崇文重教之風尤盛。丹納說過,精神文明的產物和動植物一樣,隻能用各自的環境來解釋。我想,我的愛寫能寫,大抵是以家鄉及家族之薪傳為基礎的吧。
文章本天成,藝術要天賦。我不敢妄稱聰明,但對作文寫字確乎有那麼一點天資和悟性。也許是我無緣抑或無能與高材同窗的緣故,讀了那麼多年書,始終是班上作文和字寫得最好的,辦牆報、刷標語之類的活兒大多離不了我,這既為我贏得了不少尊重和名聲,也培養了我愛寫的興趣和底氣。我1979年高考上了湖北省商業學校,爾後又修了中南財大的工業經濟本科和華中科大的法學碩士,然而我多年來賴以安身立命或者說拿得出手的幾樣本事還是“寫”,並且都無緣進哪個科班、立哪家門牆,雖說也得到了不少堪稱良師益友的點撥與幫助,但主要還是自鑽書本、自我實踐。在黃岡市政府一幹已近20年,先後為8位政府首長“捉刀”,從辦事員寫到副秘書長,從小小配角寫成當家主角,*的就是處處留心、多動腦筋。我原本不懂寫詩填詞,可黃州這地方是中華詩詞的沃土,在全省乃至全國有影響的老一輩詩詞家不少,他們看我文字功底不錯,字又寫得很好,就問我能不能寫詩詞。我花幾周時間鑽了一下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就試著寫起來,呈教於老先生們,居然博得不少嘉許,認為合轍壓韻、對仗工穩、有較好的基本功。其實此前我連漢語拚音都不會,哪懂什麼平仄之類的老古董。現在盡管罕有詩詞佳作,但也能勉強在詩詞圈內唱和、在詩詞刊物發表,被人拉入詩家行列。至於寫字,少年時代雖培養了一些興趣,但幾乎不知書法為何物,因為無緣接觸名家法帖,最早看到的所謂字帖,是初中老師的一本不知誰寫的《國際歌》。直到赴武漢上學,才有機會借閱書法方麵的書刊和字帖,記得那時候這些個東西少得很也俏得很,我隻借到一本蘇東坡的《豐樂亭記》,用普通白紙鉤摹臨寫了許多遍,從此算是對書法開始有些認識。真正戀上書法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與許多同仁一樣,作為愛好者自覺不自覺地卷入了“書法熱”。初參加工作在商業行政部門,能領工資又不忙,於是就力所能及地買書購帖,如饑似渴地讀書臨帖,有時鑽到書帖裏,從清晨到深夜十幾個小時都樂此不疲。那年月,把能到手的法帖都抄了幾遍、書刊都讀了幾遭,雖然閉門造車,卻也無拘無束,練就了一點自家的功夫。1986年剛調政府(當時還是行署)工作不久,一個偶然機會,黃岡地區書協負責人賀少安先生看到了我起草的文稿,就主動給我宣紙、為我治印,我第一幅叫做作品的東西,就這樣上了展、獲了獎、並發表在《書法報》。意外的收獲鼓舞了我對書法的自信,從此也開始混跡書壇,碰上了幾個展,摸到了一些獎,並經四、五年由地區會員到省會員終於成了中國書協會員,也被人看成是書法家了。
習慣成自然,“寫”已成為我生活乃至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上班寫,寫文件、寫講話,藉此養家糊口;下班還寫,寫書法、寫詩詞,以之養性修身。上班的寫算是“大道”,是做幾近程式化的官樣文章,得迎合領導的胃口,考慮社會的影響,要揣摩上下、瞻顧前後,盡管我總想融入一些個人的意誌,但那畢竟是關乎一方經濟政治的大事,隻能由公、不能由私,隻能由人、不能由我,如果隨心所欲地表現自己,那就幹不好也幹不了。下班的寫雖是“小道”,但一切都能以我為主、唯我獨尊,假如不想公諸於世,更是可以海闊天空,信馬遊韁,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想怎麼發泄就怎麼發泄,那種盡情展示自我的感覺,往往有如“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爽!近年來,我又開始“假公濟私”,在辦公室裏用毛筆寫文章、改稿子,有空還拿本《淳化閣帖》看看臨臨,使繁重枯燥的上班生涯也頻添了些許輕鬆和樂趣。
我向往優雅曠達的藝術人生。自署陋室曰“悠齋”,取優哉遊哉、悠然自得之義;又曰“欣坦廬”,謂得亦欣然、失亦坦然,富亦欣然、窮亦坦然,榮亦欣然、辱亦坦然,生亦欣然、死亦坦然。說不清是人生觀決定了藝術觀,還是藝術觀影響了人生觀,對升官發財也好,成名成家也好,雖然尚難做到無動於衷,但的確是看得越來越淡了。現在最看重的,除了盡量為社會做點有益至少不能有害的事,就是在“寫”中尋找自我、升華人生。對書法我是“不薄今人愛古人”,習慣於見賢思齊。但最心儀的還是晉之韻、宋之意,特別是二王和蘇米的那份灑脫和愜意,那種生活的書法和書法的生活。我深感業餘的才是最美的。同樣是寫,業內之寫使我衣食無虞,也使我如牛負重;業餘之寫,讓我徒費紙墨,也讓我心曠神怡。做人也好,寫字也罷,我是愈來愈多地注重過程而非結果。其實人生的最終結果都一樣是死,差別隻在過程的精彩程度不同而已。人生一世,應該盡可能讓生命過程有滋有味、多姿多彩一些,藝術的修養正是多彩人生路上的五色石。然而,真正精彩的人生是“求諸人不如求諸己”,與其同別人爭強好勝、爭名奪利,不如靜下心來修煉自己,集腋成裘,水滴石穿,“無為而無不為”,不期然而自然。我搞書法也越來越不那麼功利了,不求驚世駭俗,不求發家致富,不老想著超越自己、超邁他人、參展獲獎、立萬成名,而是享受書寫帶來的慰藉與娛悅。參加一些活動也是為了開開眼界,會會朋友,盡盡義務。工作之餘,靜坐書齋,擺兩盆花,點一枝香,打開端硯,磨上徽墨,鋪起宣紙,提著湖筆,或對千古絕唱吟哦,或對名家法帖臨摹,或更心騖八極,筆走龍蛇,盡情感受心手筆墨紙乃至天地人之間的契合與變化,一切任其自然。“縱然一夜風吹去,隻在蘆花淺水邊。”
對身外之物,我都能提得起放得下。但難得割舍的除了親情友情,就是那勞我耗我又悅我益我的“寫”,因為他對我已不屬於身外的東西,我恐怕無法忍受長時間不寫尤其是不接觸書法的生活。先哲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姑妄套改這一著名的哲學命題為我所用——我寫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