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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廬自述(曹寶麟)
發表日期:2006-06-30 21:59:00 來源:中國硬筆書法在線 被閱讀[2164]次

晏廬自述 □ 曹寶麟

記得20年前在北大讀研究生時,教《語言學概論》的葉斐聲 教授說過的一句話: “一個嬰兒的誕生,就像一輛加滿了油的汽 車。”或許是轉述西哲觀點,說明人類有與生俱來的語言天賦。其 實《禮記·祭義》早就說過“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應已覺察 到承繼的相似之處。所以不能繩武先人德業,即被斥為“不肖”。 現代生物學關於DNA的研究,使人類對揭示自身奧秘邁進了一大 步:細胞核中遺傳密碼貯存的信息,決定了人的壽數、體貌、性 情、能力等等,那真有些“宿命”的意味了。孔子雲: “五十而知 天命。”而我卻年近“耳順”。古人壽命不永,年屆半百即日憂桑 榆,而經曆的事情又太多無奈,才會悟出冥冥之中原來隱藏著不可 抗拒的天命吧。現在人壽已大大延長,連書法中青展都寬假至六 十,我這年齡充其量隻能折算為“四十而不惑”。不惑也就是不複 為外物所左右,應能客觀地關照盤點自己了。到這時候“人貴有自 知之明’這句話大概方不致自欺欺人。

我也許命中注定一輩子都要與文墨打交道。我排行第二,幼時的我即與兄弟性情大異。所謂兒戲如呼燈灌穴、結朋追遊乃至抖空竹、打陀螺等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5歲入學讀書,記性不錯,默生字總是全班第一。舊時煙盒中附送紙牌,小孩拿去玩便糟蹋了,而我卻留意所繪yabo22官网 故事,什麼“李下不整冠,瓜田不納履”, “養兒防老、積穀防饑”之類的古訓至今仍記憶猶新。不多的壓歲錢,兄弟都換了炮仗放,而我竟挑回一些畫片,白石的蝦和悲鴻的馬即是我自學的初步內容。我最樂意到一個頗多古董陳設的親戚家串門,他屬馬,請馬晉畫過一匹棕色大馬,我每去都會駐足端詳,頗詫異於馬的前右足內側何以有一塊圓形瘢疤,後看到真馬,才知凡馬皆具,畫家原是寫生所得。朵雲軒是假日必至之所,留連半天,欲去依依。高中時喜文科的傾向已十分明顯,語文書中最饒有興味的是古文。高三任課老師薛椿蔭先生,曾用地道的魏碑書寫了不少易誤字貼在課堂裏,又組織課外古文興趣小組,正合我意,當即報名。他發給我們的讀物有袁枚的《黃生借書說》和自己用文言寫的日記。彼時語文教師的功力絕非今日可比。古文那種簡遠雋永的情調沁人肝脾,使人陶醉。我遊城隍廟豫園,歸後也模仿寫了篇滿紙之乎者也的遊記,居然博得老師的青睞和同學的傳抄。我的作文總能得滿分,也經常蒙薛老師當堂朗讀點評。在家裏一頭紮進書房,不到吃飯頻催不肯挪窩,父母每笑言,此兒若在前清,必能考中進士。高中畢業考取工科,獨向薛老師府上辭行,他為我題詞,慰勉有加。我看到他家牆上有四條屏,當我向他表示難知其妙時,他告訴我作者是清代最傑出的書家何紹基,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不覺便記住了……此老料應早以作古,我懷念他是因拜賜他的熏陶,並使我的心智得到了初步的開發。

我曾經刻過一方印章,文字為“魏武之後”,刻成便覺有些淺妄可笑,迄未鈐用。但我深信,在我的靈魂深處或雲遺傳密碼中正有一條悠遠的文脈,它時時感召著我,使我麵對文字和藝術時不能自已,他預示著我的發展前景。

人生的樂趣,莫過於求知欲的得到滿足。我的興趣廣泛,幾乎涉及到文史地動植等一切領域,但考大學的擇業誤會與之發生抵牾,使我隻有通過自學才能繼續深造。幸好“文革”阻斷學業,才使日後的回歸出現轉機。因我屬半吊子工科畢業,分配到工廠跟班勞動。工餘別人娛樂消遣,而我卻沉浸在當時能找到的書籍中。隨後所謂“封、資、修”的孑遣也不能保有,隻能啃辭典。這些由事實證明決非枉拋心力。我愈益信奉自學不失為一種進退裕如的學習方式,它鍛煉了我的耐勞力,更扶持了我的自信心,甘苦備嚐,冷暖自知。後來“他好俱忘’,固守的陣地隻剩下考據和書法,並將
終身以之。

考據是我研究生畢業後調整學術方向才開始著手的事業。考證碑帖,當然與我早就喜愛的書法互為表裏。起步晚而先談,無非便於說明問題。不可否認,三年師從王力先生的生涯砥礪了我科學的求實精神和慎獨的學術品格,但思接千載而又遊刃有餘,則全倚仗由廣泛涉獵積累的各類有用知識。我讀書從來細致,幾不疏漏,博聞強記和審思縝析,是考據的必備素質。我自許有佞古之癖,時時扮演細作,以勘破千年迷案,還曆史真相而樂此不疲。這是一塊蘊藏豐富的凍土帶,我有時會慶幸似乎是老天特地留待我去墾殖並獲得豐收的。盡管學問做得很累,使我永遠難以企及著作等身,但我堅信,鍥而不舍的精魂終將受到後人的祭祀。

從自覺算起,我臨池已有40年。同樣體現了一以貫之的學風。學書需解決的主要問題是筆法,這是最基本也是最關鍵的元素,因為字法和章法等一切皆從此生發。筆法傳授,古來視為秘笈,既有壟斷的自私在,也有阻嚇他人探索之意。但隻要有軌跡可循,終存解讀之契機。我所取法的米芾,筆法的豐富性可謂無以複加。故此若無用誌不分的專謹是難以摘取龍頷之珠的。我深知後須與之離,必先與之合,所以不能不在亦步亦趨的臨摹上下足苦功。從初學的第一刻起,我就用如對至尊的恭敬去臨習,在緩慢的速度中仔細剖析點畫的形態並刻意摹擬它。正是憑著這死工夫和笨方法,才最終將他用筆的奧妙了然於心;這做法也許自以為聰明者不屑為,但龜兔賽跑的勝利終究不照顧見異思遷或急功近利者吧。踏實之不吾欺,這淺顯的道理,在今日浮躁的時風下,仍不無強調的意義。

最近有朋友撰文論述當代創作格局時抬舉我為“經典技法派”和“承續型”書家。現借此表明一下我自己的態度。我把自己定位為學者。學者就得寫學者字,這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學者往往理性多於感性,這也就決定我不屬於那種以張揚個性為己任的表現型書家。劉熙載說: “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誌,總之曰如其人而已。”如其才學,也就是功性的問題。才是先天的,學是後天的,有性無功或者有功無性,筆端總會表露無遺。這較易理解。“如其誌”的誌,倘若同於“詩言誌”的誌(感情),似乎也不必贅述;如果是“盍各言爾誌”的誌(誌向),則應作些詮釋。因為誌向體現為一個人的追求,是十分隱蔽化的。但內心為自己設計的東西既要依托外在形式豁露出來,當然就不必掩也是不可掩的了。每個人的生命節律受之於天,而運筆的速度最能印證生命的律動。我本不甚辯給,而長久默默鑽研,更養成了沉靜的恬淡的性格。我之作書每優遊而不迫,看客誤以為從容鎮定,其實乃性情使然。我雖未至“一日不書便覺思澀”,但還算勤耕硯田。鋪紙執管,也不存幾多創作的動機,隻是挑些有味的詩詞續續寫去以顯示真我,這也許即是禪家所謂的“平常心”吧。有時為了檢驗臨紙應變的能力,偏擇一些生疏的詞句。我並不刻意新變,一任自然。由於技法穩定,大部分作品不好也不壞;偶然五合交臻,心手雙暢,或許也有幾件值得保留。

我深知創變的重要,但欲變而不知變或故作而違規律,還不如委順隨化,與時推移。因為變遷是宇宙定理,想不變也不行。緩慢的變猶如坐地而不覺,攬鏡而不知,而十年的比照便凸現差異的巨大。有時對比舊作,深慰尚有寸進,那麼自可不必隻爭朝夕,好像非變得麵目特異不足以獨立書壇而惶惶不可終日似的了。

我所認定的追求是借助適意的書寫,再現一種古典的情調和一派精致的逸韻,從而實現修身養性的功效。這無疑有些士大夫習氣,與當今鼓吹創新、大倡流行的時髦格格不入。但我想,與其新且粗劣,何如保持舊的精美,關鍵還是以質量決定高下。另外,古舊有時更有理直氣壯的存在權利和不可複得的參照價值。君不見山西平遙的城牆,若非當年縣太爺的固執,豈有今日旅遊的火爆?它能塊然獨存並傲然登上世界文化遺產名錄,誰不感銘那位有遠見卓識的功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