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涼水” 和“小兒科” ● 高惠敏 老齊來電,要我看看他寫的《對當前硬筆書法生存狀態的思考》。文中提到的五點“憂慮”都是事實,除了“(創作)原地踏步甚至退步”我有異議之外,其他的“潑涼水”我都同意。“潑涼水”是為了不“熱昏”,這些年我也老做這樣的事。 但如果換個角度,“火焰逐漸黯淡”是好是壞還真說不定,所以“迷茫”“愁苦”大不必,不如順天應時、樂觀其成。 我的態度如下: 一,凡事都有個生老青壯的曆程。起伏興衰,既有自身“生理必然”,還由外部環境促成。假如還想讓皮影戲大當其道,那我們就不該發明電影電燈。想當初,“壓抑已久的國民對文化、對藝術的渴求突然得到解放”,一支鋼筆寫寫字也能既享藝術又建功名,所以才有“100萬人參加中國鋼筆書法大賽”的空前興盛。“想當年”的事,絕不是靠“搶救”或“振興”就能找回來的,國家對“保存京劇國粹”下了多少氣力?但現在還有多少觀眾?觀眾裏還有幾個年輕人?有了電視,廣播就退居二線;小品火爆,相聲演員就紛紛改做主持人;誠如尊言,“電子郵件、手機短信幾乎讓中國郵政破產”,但我們並不感覺悲哀,還想著如何叫“3D”和“BLOG”更加方便盛行。這叫此一時也彼一時——電腦普及,算盤就棄之不用、文書也最好打印。不要說硬筆書法,就是表麵大嗡大噪的毛筆“盛況”,在我看來也不過是“內部”的打拚和起哄。五花八門的“讀圖時代”,大家當然選擇最好看最需要最吸引人的。比起“動漫”、遊戲和FLASH,僅靠黑白相間、虛實相生就有點“不夠意思”。所以說,昨是今非是時勢,不是問題;是發展的必然,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 二,熱度漸消,這與理論和隊伍沒有關係。退回到明清,格律詩的理論和隊伍有誰能比?為什麼那麼強大的傳統和陣容,最終也落得抱殘守缺冷冷清清?文學的人才和規模,現在無論如何還算“第一正規集團軍”,但純文學刊物的轉向和倒閉也時有耳聞——因為有了電影電視劇,“讀者”紛紛變“觀眾”就是“當然的漸進”。《圍城》裏的方鴻漸和趙辛眉,大家是通過陳道明和英達認識的;劉振雲寫《手機》,也隻好先拍了電影再來賣他的小說。隊伍和理論,隻是“賣方”,但這比拚的結果,卻要由“買方”來決定。“買方”拍了板,那理論和隊伍就會自動跟著轉移。一代人可以堅持至死不悔,但下一代不肯弄書法要去做生意則誰也沒脾氣。這現象是好是壞?電影電視與文學詩歌誰高誰低?“有識之士”自有高論——但潮流和方向,大致很難逆轉而且未艾方興。理論家好像股評人——他能把昨天每隻股票變化的原因講得頭頭是道,但永遠無法告訴股民今天買哪隻就一定賺錢得利。遇漲逢跌,隻能因勢而為; “理論和隊伍”再強大,它的功用也隻能是“追認事實”。 三,當然,真有價值的好東西也不會絕種,隻不過是由原來的大江分成多少溪流,弄的人看的人,也由“全民”分成好多“合作社”或“大集體”,仍有興趣的,還會執著深入地繼承下去。“少而精”也許會做得更好——比如格律詩,雖說“好詩在唐朝已經做完”,但現代人畢竟比古人聰明開闊,我看現在有不少舊詩,做得真比老祖宗的無病呻吟還要深刻、有趣。對書法、篆刻我也持同樣態度,古人話說得懸乎,但提筆不過“寫寫而已”,哪有現在那麼多心思和講究,那麼強大的衝擊感和表現力!硬筆書法的水平,現在堪稱登峰造極,回看五年十年,那時顯得多麼單調、粗糙和幼稚;要說現在的隊伍和精英,也一大批呢——隻不過,要形成過去的人人關注大家瞻仰,那又是癡人說夢畫餅充饑。聰明人都各有各的事忙得很呢!也正因為此,我對如今還在孜孜研究硬筆的那“一小撮”(對不起,隻能做這樣的估計——“一大批”是“絕對值”,“一小撮”是“比值”——小學的數學概念大家都懂的),不僅羨慕,而且還有敬仰之心,因為他們為自己喜歡的事活著,同時也把這越流越細的小溪弄得愈加晶瑩剔透、地道精致。 四,為什麼會有羨慕?因為每一項活動,都有年齡的針對性。比如年輕時喜歡籃球,到老了能玩兒的就是慢騰騰的太極拳了——看著那些還能打籃球的,心裏當然既癢癢、又惺惺。在《什麼是論文》那篇文章裏,我提到過《硬筆書法生命在於年輕》這樣一個命題,這個判斷是客觀的:要弄硬筆,老大爺一定不如年輕人——由風華正茂到漸趨老境,即使想再接再厲,也有些眼花手顫、力不從心。所以每一個人,不同的時期也會有不同的選擇,有時主動,有時被動。毛筆字可以此處失誤,彼處補回(如果是名家,連這都不用),但硬筆須筆筆準足,差一點都不行!而且,毛筆字到後來,可以不看寫的字、隻看寫的人——硬筆書法可沒這麼便宜,它隻認東西,不看名分;沒有權威,隻有公平。一豎寫不直了,你就下台,後麵有多少年輕人,那一豎寫得又直又挺!所以,不必慨歎年過“不惑”和“知命”的人不玩“小兒科”,等大家都到了戴花鏡的年齡,就能體會其實“通過硬筆得到什麼(指的是物質)”並不是關鍵,問題是硬筆的精嚴大大難於軟筆的寬容。當然,人和人又不同,比如上海的盧前,年紀不小了,還是那麼細致精準;而北京的阿敏就不爭氣,天天弄鍵盤,寫起鋼筆字來就不那麼得心應手。——但即使是精氣過人的盧前,他心裏也一定感歎:假如我年輕三十歲,鋼筆字豈止是現在的水平! 五,關於“小兒科”,我也順便說點聯想:1,眼下毛筆比硬筆熱鬧,但其實性質一樣,都“大”不了——書法有多大份量,不能自作多情,要問圈外的人——社會的回答才是斤兩準確的“公平秤”。2,如果以為“硬變軟”就能“得到什麼”,其實也是“陪太子讀書”——你隻能陪著起哄,永遠甭想得到“太子”的名份——“這裏的水深著哩”,千萬小心!3,假如把這個詞真看成醫院裏的科室,不帶任何貶義,那倒正好說明了不同人會根據各自的生理差異,選擇適合自己的診療和活動。4,雖然軟硬橫豎都是“小兒科”,但毛筆畢竟能寫得“大”一點,表現的天地,軟硬也確有“大”“小”之分,所以,由他去吧,拿硬筆刻意求精,提毛筆放鬆放鬆——要計較此中有啥“不對”,是不是這裏也有點“小兒科”的成份?5,人都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成熟起來的。幼時得病要看“小兒科”,大了自然就不會再進這門。有進有出,有熱有冷,到老了回過頭再來看人生,不會覺得可笑,因為那是必經的路程。 六,我覺得硬筆書法還有生存的合理性,因為還有人有要求、有興趣、有漢字審美標準。當然,不可能形成多大的“藝術品牌”和“社會效應”。連毛筆都是如此——再搞什麼藝術節,或者根本不提書法,或者隻是弄兩支毛筆做個“民族性”的標簽和陪襯。字還是要寫的,而且人人想把它寫好。硬筆把毛筆的艱難和複雜去掉,正好可以好好研究漢字造型規律和“書寫怎樣速成”。這方麵毛筆穿著“皇帝的新衣”鼻孔朝天根本沒有解決,或者正好隻有硬筆這個“光腳的”才能勝任(今年《中國鋼筆書法》九期會有拙文談及此事)。為硬筆付出太多自然有很深的感情,但感情歸感情,事情歸事情——從初戀情人到老夫老妻,熱烈的吸引一定會變成柴米油鹽的平淡情份。假如弄硬筆不是自己玩玩還覺得有責任,那就一定要想清楚:社會對我有多大的需要,這需要究竟是以什麼為核心。 七,齊文指出了“硬筆紛紛轉毛筆”原因,我認為基本客觀公允。以下我說說自己的經曆和心路,解剖個案也是對全局的一種補充: 1,八十年代我是硬筆的幹將,但其實毛筆和篆刻已有更多的邀約——我不喜歡由此及彼,所以在不同的圈子裏,大家看到的是不同的側麵,不存在“轉向”或“拋棄”的問題。但我對世事曆來是個徹頭徹尾的“被動派”,所有的事情,包括上學、得獎、出書、入會、寫稿、教書、當什麼什麼的,沒有一件不是人家動員了才去做的——連高中階段寫《怎樣寫鋼筆字》都是父親逼的。 2,但我怎麼想,怎麼看待書法和人事,卻是不容任何人置喙幹涉、更不肯人雲亦雲。直到九十年代,弄毛筆的人要參與硬筆,也還是要受到指責和鄙薄的。比如我在首都師大培養碩士、博士的書法所,就感受到“寫鋼筆字不務正業”“沒學問、簡單化”的壓力。所以我寧願挪個地方,也不肯放棄自主說話和思考的權利。換句話說,凡涉及到思想和意誌的,我是決不讓步、絕對主動的,為此寧肯拋棄名利、影響關係。 3,硬筆這邊,是個自由的天地。沒有森嚴的等級,也不受古訓的約束。這本來就是個新東西,所以新思想、新體係、新形式都可以發表、商議。更重要的是,這裏多是願意接受新事物的新青年,在文化態度、甚至文化程度上(不以學曆為標記)都比毛筆略勝一籌。這裏是現代而不是古代,這是我最感驕傲和欣慰的。所以,當年陶鬆銳、胡嘉廷到我家裏來商量《中國鋼筆書法》創刊的事,正中下懷,與我一拍即合,之後便約稿就寫,邀展就弄——我喜歡這裏平等的氣氛。 4,經營書法的時間越長,社會對你的要求會越來越多的。相比之下,毛筆是遠遠多於硬筆的。怎麼辦呢?我現在“臨摹的範本”,是我的老師、已故書法家王遐舉:王老晚年,很多活動都要請他出席。都答應則分身無術;掃誰的興都情麵難拒。於是他就用了個“先命是從”之計。比如這天下午有三張請柬要赴會,他午睡後就坐在家裏等著——誰的車先來就跟誰走,不管孰尊孰卑誰大誰小。他這樣做是不得已,但也心安理得——反正一,都是公益,我沒推托;二,一視同仁,對人不分親疏厚薄。說實話,我每天的事也真不少,但用了這樣“先來先幹”的辦法,倒也可以心理“無間道”。當然這樣做也有壞處:A,有時把排在後頭卻能掙錢的“生意”都忘了;B,一會兒WORD、一會兒FLASH,一會兒理論、一會兒“坐台”,一會兒揮毫、一會兒動刀,哪樣也做不好——東一榔頭西一棒,誰也不知道我究竟算幹什麼的! 5,最大的壞處,是硬筆的朋友懷疑我“審美疲勞”和“感情不專一”。確實,書法的十之七八,都是和毛筆打交道。毛筆的事做多了,一換硬筆就發怵心跳。用毛筆,有時寫一遍就正好;但寫硬筆,三四遍還找不到感覺。所以我在這裏聲明:硬筆軟筆,在俺的館子裏是“一勺燴”不分貴賤的:“人家點什麼,俺就做什麼;來的都是客,就看誰先到。雖然想周全,難免有空炮;加上年紀大,時常忘佐料。不是不肯做,有心力難報,好在還老實,大家多關照”。 6,比如老齊這次下令,看了就得寫點什麼。但這一寫,別的事又隻好向後錯了。想到在《中國書法家論壇》的“百家爭鳴”欄目,我開了頭的《你的困惑在哪裏》還欠著債,隻好一女二嫁,把這篇也算“困惑”將就貼在那裏頭——好在還算沒跑題:“困惑”既是大家的,我自己也越說越說不清楚。 阿敏 2004/9/16 【回到首頁】 【我要發言】 【關閉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