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長滿灌木的山坡的南邊,挨著山道有一棵不大不小的老樹,一個雨夜被雷火給劈了。傷殘的老幹在掙紮了兩年之後,終於枯死了。這段景象從童年到青年不斷出現在我的夢裏。經人點撥,我相信這樹是我的前身。
我生辰八字中有三個木、兩個土、兩個金、一個水,缺火。據相士說這八字晦澀不明朗,或為乞丐或成財主。命中多木的人心靈手巧,能文不武,並說這命相做五金活兒好。我說我正擺弄著一把小刀子,那瞎子說:有吃的。後來,又遇一個相士,他仔細掐了八字,要我湊近他,摸了摸我的臉,因為他也是瞎子。突然間他大聲說話,像發表申明,說我是文學之士,這輩子他才發現兩個,日後在文壇有大名聲,為了表示此言鐵板釘釘,他起身向我作揖並謝絕禮金。我那時正讀著《約翰·克利斯朵夫》,聽了自然開心興奮。
相士有時胡言亂語,自不必當真。但五行有缺失的人,一般都命運多舛,或性情古怪,卻好像不假。每有朋友說我不易接近,起先不理解,像我這樣平易近人如老媼、樂天開朗的人,如何給人有距離感。後來細細檢討,才發現自己有擇人說話的毛病,不是與所有的人都能相處的。於是我斷定,凡與我交好的,他八字必須有火,問過幾個朋友都無例外。而這於異性好像更敏感,如果八字不諧,不管多漂亮,生理沒有反應。
我讀書上學的時候是個好學生,數比文好,隻是偶爾會患口吃,不敢舉手發言。我與同學關係不壞,曾經有拉幫當頭的威信。隻有一回被老師叫到教務處,有一個穿藍衫細高個的女教師瞄了我一眼,對同事說:“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這話困擾了我半輩子,不是因為受了侮辱,是它提醒我的長相不順眼。我因此自卑直到50歲,明白沒有機會再去追女孩子了,才抬眼自然了起來。
16歲那年,一場國家的劫難席卷整個大地。不久我就發現很奇怪:幾乎所有的人都衷心追隨並捍衛著一個偉人,卻分幫結派然後大打出手。我覺得太無聊也太殘酷,就躲進圖書館翻閱文史類的書籍。有一天查閱《辭源》,一條“紅羊劫”的詞目闖入眼球,紙上赫然寫著:“紅羊劫指國難。古人迷信,以丙午、丁未是國家發生災禍的年份……”雲雲。而1966年正是丙午,這好像不是巧合,分明是國家的“八字”!此後我更加發瘋似地讀各種允許借閱的書,甚至包括養蜂及園林科技的書,但好景不長,圖書館還是關門了。
重新拾起毛筆臨帖、作畫,實在是精力旺盛而又無事可做的最末等的選擇。因此還總與父親慪氣,父親要我參加運動,不能居家當逍遙派。他早年加入國民黨,後來自然不得誌,但他希望孩子要跟緊形勢,有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的話掛在嘴邊訓人。我笑話他糊塗,竊以屈原的典故自號“醒齋”,後來還求陳子奮先生以此刻印,先生說了,“孩子家清醒的,不必自標榜。”醒齋從此灰溜溜作罷。
為了書畫,我徑自登門拜訪福州最好的幾個書畫家,起初他們謹慎應酬我,後來經過考驗或測試,才都接納了我。此間有三位老師影響我至深:一位影響我人生觀的老師名謝義耕,一位提高我文字能力的老師名何敦仁,而指導我學藝方向的老師是陳子奮。多年之後,我在福州辦了個人書畫展,此時三位老人都已謝世,我在展覽前言裏套用當時一句頗流行的話說:“假如沒有這三位老師,也許我至今還在黑暗中摸索……”現在想來,因為有那場“史無前例”,我才會讀到“紅羊劫”,才會“醒齋”,才會學藝遇明師。如果按正常步驟,即使鬼使神差地進了某所著名藝術院校,我估計也未必會學到什麼。看看潘天壽當年的研究生,如今不還在摸索嗎?當然,所有這些更非相士掐“八字”可以算出來的。
“史無前例”結束後的第20年,我遷居北京,在遇到第一場大雪的時候,我忽然記起子奮先生30年前勸我的話,他說學藝不妙,搞不好將來要餓死在雪地上。我當時暗笑,福州從來沒有見到天地白茫茫的時候。現在我走進花園的大院子,迎著大片大片撲麵的雪花,用腳踏出自己的路,並沒有感覺餓。我對身旁的茜茜說,我平生怕雷,卻異常喜歡雪,因為雪與雷,字相似而永遠沒有聯係。茜茜不明白我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