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澄懷觀道 翰墨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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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北京初冬,小雪翩翩。“三餘箋韻——沈鵬自書詩詞展暨新書首發式”上,鎂光燈頻頻閃爍,年逾八旬的沈鵬先生款款走上舞台,白發紅唇,一襲黑底布麵外套,暖紅色圍巾。光影變幻的書畫藝苑,所謂“名家”,多如短促的流星,劃過夜空僅僅留下瞬間光亮。然而,眼前的這位長者卻能穿越時空,曆久而彌新。
“這是一本沒有上市就售賣一空的書。”《三餘箋韻——沈鵬自書詩詞輯》的責任編輯祁旺說。
其實,沈鵬自己就是一部值得眾人仔細閱讀的厚書。他自幼學習書法、繪畫,中學時期師從舉人章鬆廠、曹竹君等研習詩文、國畫、書法,大學畢業後又從事美術編輯工作,業餘從事書法研究。
沈鵬是書法家、美術評論家、編輯出版家,更是學者、詩人。趙樸初先生曾讚其書法“大作不讓明賢,至所欣佩”,而啟功先生也曾回憶,“仆獲交沈鵬先生逾三十載,觀其美術評論之作,每有獨到之處”,“所作行草,無一舊時窠臼,藝貴創新,先生得之。”
作家陳丹燕曾在《上海的金枝玉葉》裏有過這樣的語句:“好像聽見胡桃夾子正在夾碎堅果的破裂聲,清脆的碎裂聲,聽進去就能感到他的病苦,然後,你才能聞到裏麵淡黃色果仁的芳香。”
一個胡桃,若沒有用力敲開時的慘烈,哪裏會有四溢的芬芳?一位老者,若沒有火與冰的淬煉,怎麼能夠彰顯如此豐沃、如此敦厚的大地本色?
墨 色
許多現代人,都以沈鵬的字為境,做著古代人的夢。在水邊溪畔,在山澗田埂,在一位長衫男子的案上、腳下、懷中、心頭……一字一頁,墨色在紙上暈染。
漸漸,一枚刻著“介居中人”的閑章仿佛鈐在了都市人的喧囂焦慮之上,而順著這四個字,唐宋元明清的月色被紛紛撈起。
北京五環外,一幢歐式的聯排別墅,沈鵬坐在書案前。片刻,一幅行雲流水的草書作品現於麵前,而他,剛剛還和我風趣談天,此前的幽默也瞬間凝作認真的靜氣。
人對事物的興趣,最初常常始於朦朧的直覺。少年時代,沈鵬就喜歡“創造”二字,覺得好奇,且有點神秘,而其中的奧妙,隨著年齡的增長日漸加深。
沈鵬寫毛筆字有點早,從五歲開始,“其實那年代的學子都一樣,進入學堂就寫毛筆字。同學怪我不愛把毛邊紙疊成整齊的格子,描紅往往出界。”還有,當時的他居然認為曹素功、胡開文的墨是最劣的,因為磨起來非常費力,像塊石頭。
“後來,我才醒悟,原來自己那時用的墨是偽品。”至於市場上的許多字帖,或偽或劣,印刷粗糙,沈鵬不喜歡,但他不想說,也不敢說。
初中上課時,沈鵬曾私下反複琢磨嶽飛草書“還我河山”四字,艱難地弄清了筆序脈絡;他也臨習過“改造製作”的顏真卿、柳公權字帖,著實下過一些功夫,“有幾個星期之久,用鉛筆仔細臨出,那份意外的驚喜,非言語所能形容。”
青年時期的沈鵬做編輯、寫評論,書法卻練得不多。但是無論多忙,他都沒有放棄毛筆,堅持用毛筆寫稿、寫信。“年輕時,我寫自己所想,然後再吸收喜歡的古人一路的書法,選擇與自己心性相通的法書來學習。”
沈鵬常說,繼承與創新是一對矛盾,雙方統一於書法的本體。傳統對於當代書法,是取之不竭的源泉,也是沉重的壓力。繼承必須是積極的繼承,唯有積極的繼承才是真正的創造。“對傳統的繼承應該是多方麵的,現在我們繼承的僅僅是傳統的一部分。”
傳統是在不斷發展中形成的,今人往往對傳統的豐富性和發展性缺少了解。比如說正統,沈鵬以為,這個概念不必強加於書法藝術,他看重的是本體、多元。每個時代都學“二王”書法,但每個時代的書風卻都不一樣。“對於曆史,我們的繼承很不足,而創造出新又遇到了問題。”
沈鵬指出,今天的書法已然“專業化”,“專業化”可能促進了對書法的專門研究,但這是在丟失了普遍“社會化”情況下的“專業化”,實際上書法的根基削弱了。
對於當代書法,沈鵬憂慮重重:“某些青年人對筆法、結構掌握較快,追求外在形式感與點麵的視覺刺激,但卻麵臨著原有文化的缺失,減弱了耐看性與文化底蘊。”
沈鵬認為,由於書寫中的“刻意”“蓄意”多於“無意”“隨意”,現今的一些優秀之作,雖可稱作機智和靈巧,卻達不到古人那樣的指揮與風範。
是的,書法如果遠離文化,遠離人文精神,便失落了自身,失去了本質。“專業化”促進技巧提高,但書法不僅僅是技巧,還有遠比技巧更重要的素質。
唐代張彥遠強調“先文而後墨”,明代董其昌講“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書法家的“文”,有其獨立於書法之外的一麵,卻也直接關係到書法作品的氣息。書法家的人文素養,既是知識積累,也是精神境界。
“書法往‘專業化’發展,也可能形成新麵貌,辟另一蹊徑。還要看今後實踐,總體來說,書法應該是多元的。”沈鵬說。
藝道
沈鵬曾經用16個字概括過書法工作者的全麵修養:弘揚原創、尊重個性、書內書外、藝道並進——
“‘尊重個性’,是人文思想的要旨,尊重自己個性的同時,也尊重別人的個性。創造性建立在個性基礎之上,但並非所有的‘個性’都合乎人文的‘共性’。因此,後麵的八個字必不可少,否則難成大器。‘天生我材必有用’,善學者還要善於找到自身的‘才’的特點,揚其所長。對短處要‘避’,還要注意克服。”
“沈先生對書法有著與眾不同的理解,那就是對書法的布局,每個字的結構有敏銳的感覺與獨特的理解。比如對黑白灰的認識和對線條組成的大小空白,都有其獨到的創意。”沈鵬的助理張靜說。
多年前,沈鵬曾致信友人:“春節以後,特別忙。開會與出差交替著,中間夾雜著數不清的社會活動。還要寫字。常常是這樣,我年齡比別人大,體重最輕,吃得最少,又不會喝酒助興,可是我比別人付出的勞動要多。我要為‘應酬’‘答謝’寫許多字。那是我的心血,我時常心疼。”
沈鵬說,“應酬”這詞是中性,有各種形態。古代有許多應酬之作,送往迎來,彼此贈答,但真正的好書法絕非敷衍了事。到了現今躁動的環境裏,“應酬”的素質和格調降低,無非熱熱鬧鬧,逢場作戲,皆大歡喜而已。
而現在,沈鵬自在多了,留點時間讀書、寫作,但是他也感慨精力日衰,“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比我年輕的朋友有許多優越條件,隻要能塌下心來學習,不急功近利,今天或者將來一定會超過我們,大批人才肯定會出現。”沈鵬感歎,至於那種超越時代的頂級yabo22官网
,在曆史上也是寥若晨星,不必為暫時沒有出現自歎弗如,或者一味感歎環境埋沒人才。
如今,沈鵬幾乎不出席任何“應酬”活動,每天堅持詩、書創作,時間都在兩三個小時以上。就在幾年前,他還用兩個多月的時間陸續臨寫了《陽泉使者舍熏爐銘》,“那次臨寫是想再次領會西漢隸書的風格。”沈鵬邊說邊指著一麵牆比畫著。
詩韻
法國詩人馬拉美認為:“詩永遠應當是一個謎。”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審美謎底。
談到詩歌的“意無窮盡”,沈鵬舉了一例:他曾居鬧市小巷,每天將要午睡時,總有一輛汽車鳴笛而過,擾人不倦;另外,他還常與家人談論小狗乘坐電梯的一些可笑可氣之事。
“於是,再遇到那輛鳴笛的汽車,一首七律聯句突然冒出:‘汽車深巷鳴金笛,寵物高樓搭電梯。’待七律寫成,再看這兩句,對於那‘寵物’,讀者可能會以為有所暗喻。”沈鵬說,這完全是從生活中拈來的“物景”,觸景而生情。
但讀者產生種種猜測卻是合理的。意象的鑒賞由具象到抽象,就是從對作品中的具體形象的揣摩、思考到向社會倫理或哲學觀念的靠攏。
好友胡抗美一直記得沈鵬那篇《“意”無窮盡》的發言稿,文稿中主要論及詩詞和書法的意境及相互關係,重點談詩詞之“意”。意境,是詩人對表現對象的藝術再現,是藝術化了的心靈之語,發自肺腑,得自心源。
沈鵬說——
“意既然可以有許多的層次,在我身上,大約存在不少‘刻意’的成分,所謂‘執著’,是長處,但距離‘無意於佳乃佳’的境界還遠。為了掌握藝術的基本功夫,藝術家不能沒有‘刻意’,由‘刻意’到‘無意’,要克服技巧上的困難,還要提高藝術表現能力和思想境界,曆代詩家推崇《詩經》、《古詩十九首》、陶詩,因為它們真摯、醇厚,是生活中的自然流露。”
想要達到“無意於佳乃佳”的境界,沈鵬設置了幾個先決條件,如“生活中的自然流露”、具有嫻熟的創作技巧、較高的藝術表現力和崇高的思想境界。
雖然沈鵬從幼時就開始讀詩,但許多內容他當時都不懂,即便有些句子明白如話,理解也隻停留在表麵上。後來,他跟隨老先生們學習古文和詩詞,初步懂得了詩的平仄,以後全靠自己在實踐中摸索。
現在回想,沈鵬最感興趣的倒是節奏和韻律,朗朗上口,易記易讀,吟誦起
來,有一種與內心相協、與天地同在的感覺。
“北方人對平水韻很難掌握,寫格律詩就要看音韻書。”沈鵬至今常常帶著這方麵的書籍,遇到一些問題,就從裏麵找答案。
慢慢地,沈鵬發現,有時看韻會對寫詩有新的啟發。學詩要掌握格律,就像學書法要掌握“法”一樣。初學舊體詩要利用工具書掌握韻律,可以避免一些失誤,又可以檢索到相關的詞語。“寫詩關鍵是要有真情實感,用真誠的心觀照世界萬物。詩如同書法一樣,重要的是真性情。”
40歲後,沈鵬轉攻舊體詩詞,出版了《三餘吟草》《三餘續吟》《三餘再吟》《三餘詩詞選》等個人詩詞集。
“三餘”出自三國時董遇教人利用時間讀書的典故:“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晴之餘”。沈鵬則有詩曰:“柱下倘能隨老子,拚將歲歲賺三餘。”
人民美術出版社成立50周年慶典時,沈鵬寫過一副對聯——
讀書每責貪床晏
閱世未嫌聞道遲
“沈先生的詩詞內容豐富,景致變化或社會問題都在他的視野之內。文字精練,含義深刻。不僅能給我們帶來詩情畫意的享受,也能給我們帶來許多啟迪。”評論界這樣評價。
而在《自題小像》詩裏,沈鵬這樣描述過自己的狀態——
“為人作嫁,有時瞎忙。但問耕耘,忘看夕陽。”
所謂瞎忙,指的是應酬、飯局之類的社會活動以及紛至遝來的求字者。至於耕耘,一是指在作為主業的編輯出版“責任田”上的耕耘;二是指在書法、詩詞和藝術評論“自留地”上的耕耘。
在這兩塊田地裏,這位“忘看夕陽”的耕耘者也因自己的殷勤收獲了豐碩的回報。
介居
新中國成立之初,沈鵬和妹妹先後分配到北京工作。沈鵬常常去北醫看望在此工作的妹妹,也正是在那間六人的女生宿舍裏,他與天津醫科大學畢業的殷秀珍相識。
幾年後,殷秀珍嫁給了沈鵬。
那個時候,沈鵬習讀練字非常刻苦,隻盼能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書齋”,享受一下“紅袖添香伴君書”的福分。可是,他們那間藏於胡同深處的小平房隻有區區9平方米。
一張不到半平方米的書桌,白天是家人的餐桌、孩子的課桌,隻有熬到深夜妻女熟睡時,才能屬於一位書法工作者。沈鵬要細心地將桌上的大件搬到床腳下,把小件堆到桌子的另一端,長久下來,他養成了寫橫幅的習慣。
後來,有知己提醒沈鵬,作為書法家不能隻擅長一種格局。於是,他就試著跪到床上利用桌子的豎麵寫豎幅。
“文革”時,為了查抄一份“黑材料”,沈鵬的“多功能室”和“多功能桌”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妻子悄然落淚。
有難勿擾家人,無難自書天下。望著家人黯然神傷,沈鵬當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書房。
後來,沈鵬聲名鵲起,而一間“專用”的書房也成為現實。躺在小床上,望著窗外皎潔月光,“介居”二字浮現在沈鵬的腦海之中。
“介”,人介於天地之間,也可為止息之地。沈鵬說:“這總比隻有立錐之地時好多了。‘介福’,洪福也,無邊無沿的福氣也不錯。‘介’也能通‘芥’,極言其小。”
昔日的“介居”,至今仍保留著,夫人殷秀珍在那裏住的時間多一些,而來拜訪沈鵬的人也還是要先到“介居”來的,由她接待。
“介居”靠窗的一麵種著花草,對麵牆邊是一張單人床,東西兩麵齊牆擺滿了書櫃,美學、文學、曆史、書法、碑帖、印譜等書籍,從櫃頂堆至棚頂。中間有一張寫字台,已跟隨這對夫婦多年,漆皮斑駁。
就是在這間鬥室之中,沈鵬用心做筆、以血為墨,書寫著氣象萬千的世界。用他的話說,“介居”的“單位麵積產量”頗高。
到沈鵬家采訪,窗外雖然還是夕陽無限,可小小“介居”卻已是到了掌燈時分。幾人落座後,沈夫人隻能立在書房的門口了。
按情理講,一位書法家本該賓朋眾多,請至家中小坐,既省時又省力,但是,那些年沈鵬卻有些難於啟齒。
一次,幾位日本朋友還沒走,韓國朋友就來了,他們從樓梯上就開始排隊,側身擠出來一個人才能再進去一個人。一位日本友人對沈夫人打趣道:“我們不是來做客的,好像在排隊參觀博物館。”
如今,沈鵬早已有了新的書房,但仍名為“介居”。先生好靜,時常住在新居閉門寫作。
鄉情
久雨初晴色色新,山光巒表逐層分。
路回忽聽風雷吼,百丈飛流大寫人。
這是先生的一首精彩詩作。然而,“人”,字雖好寫,做好卻難。不久前,沈鵬整理出多年收藏的六千餘冊圖書,還有他的自書作品和名人書畫,分別捐給了故鄉、母校等地。
“這比留在自己身邊要好。”沈鵬的話樸實無華,毫無炫耀之意,隻是旁人很難想象他為此付出的心血。
彼時,坐在我麵前的這位老人,思緒縈繞,他仿佛又駐足於60多年前離別的江陰南菁中學。“南菁中學120年校慶時,我回去看了看。建校120年的中學,在全國也不多見。”
1948年秋,17歲的沈鵬從南菁中學畢業,赴南昌讀大學。母校的那座灰磚二層校舍,成為其記憶中一幅永久的畫麵——
“我們並不認識,一個男生把一本牛皮紙包著的毛邊紙裝訂的小冊子悄悄地塞進我的口袋。我的心怦怦直跳,趕緊走到學校旁沒有人的小山坡上,打開一看,是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就這樣,我陸續讀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艾青的詩、趙樹理的小說等一些進步書籍。這些書為我展開了一片新天地。”
早在高中,沈鵬便和同學顧明遠等創辦了進步刊物《曙光》,還出了單行本,封麵曾用過李樺的木刻《怒吼吧,中國》。他們發起成立的進步社團“曙光文藝社”,在南菁中學校史中有著記錄,也得到了肯定。
1949年,沈鵬隻身來到北京,以同等學力(大學)考入新華社訓練班。此前,他就已涉獵馬列著作,這在入學考試的關鍵時候發揮了重要作用。
訓練班期間,沈鵬得以聆聽範長江、趙超構、吳冷西、薩空了、陳翰伯等前輩的教誨,獲益匪淺。畢業後,20歲的他被借調去參與人民美術出版社的籌建。
“讓沈鵬留在我們身邊吧!”當年,人民美術出版社首任社長薩空了的這句話影響了這個年輕人大半輩子的走向。
在人美社,沈鵬入了黨,擔任團委書記、新聞出版總署團委委員……秘書工作、社會工作、更多的是編輯工作,沈鵬就像一個陀螺,再也沒有停下來。
直至從人美社副總編輯的崗位上退下來時,經沈鵬審讀、編輯出版的各種美術類圖書達800多部。但是,檔案上留下了他的筆跡,版權頁上卻沒有他的名字。
20世紀50年代初,沈鵬負責人美社總編室的工作,文件要他起草,稿件要他審讀。他堅持用毛筆一絲不苟地書寫。“我之所以用毛筆寫,是想使工作做得更認真、更完美。”不久,他就讀到了郭沫若的一次談話,說練毛筆字可以培養細致與耐心,進而以此種精神待人。
“文革”前,沈鵬經常要寫材料、開會、辦學習班,許多時間就這樣流失了。而有些細心的老同誌發現,學習班上,許多人都在打盹,沈鵬卻不停地用手指在腿上畫字。
20世紀80年代後期,人民美術出版社聯合其他幾家出版社,共同出版了60卷本大型畫冊——《中國美術全集》,其中,沈鵬擔綱了起草計劃等重要工作。
如今,當人們翻閱沈鵬主編的《宋元書法卷》時,仍對他當年工作的激情與嚴謹滿懷敬意。
時隔39年,沈鵬重新踏上了故土。麵對家鄉的日新月異,他感慨不已,寫下了古風長詩《返裏吟》——
…………
鄉音雖稔熟,全非舊城漕。
蓬蒿廢墟地,層樓接雲濤。
企業星棋布,汽笛長鳴號。
又聞弦歌發,泮濱傳風騷。
…………
“回報眾鄉親,此身何憚勞!”沈鵬把祖產“四進三院”的房屋捐獻給江陰市政府,所得資金在江陰書畫院設立了“沈鵬書畫獎勵基金”,每年獎勵該院有成就的專兼職畫師;他還先後擔任江陰書畫院名譽院長、江陰天華藝術學校沈鵬書法學校名譽校長。
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南菁中學、國家書畫藝術院等五處機構,沈鵬出資設立了700萬元以上的基金會,讚助學術、出版工作。還有些捐款,他做了,卻沒說。他將自己收藏的古代文物、名人字畫、書籍以及專門書寫的超過八尺宣紙的《心經》、東坡詞以及《古人詠江陰》詩詞56首,一並贈予母校,陳列於校園內的“沈鵬藝術館”中。
狂拙
都說字如其人。沈鵬外表文弱,倘若見過他,定難與“狂草”和“金文大篆”聯係起來。然而,隻要能懂得他的“狂”與“拙”,就一定能領略到這位書法大家深埋於心的感情世界。
直到今天,沈鵬案頭必備的仍是各種字典與辭典。他常常會為一個字的幾種寫法而翻書三卷,也常常會為準備一小時的課而翻上幾小時的書,“決不可誤人子弟”。
沈夫人自稱是先生的“書童”。但是,這個“角色”演起來不容易,條件苛刻:第一要有最快的速度,第二要各個學科都涉獵。
“他問英語的一個單詞你要馬上查找,他查平找仄你要馬上找出詩詞原句。”其實,這位與沈鵬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同齡“書童”,也已進入耄耋之年,但她也還在不停地學。
蔣兆和曾因創作《流民圖》名震中外,而在“文革”期間,他也為此畫傾向性的爭議而受累。
沈鵬找來了蔣兆和《流民圖》的印刷品,反複觀摩,又找來當時能搜集到的所有文字資料,反複閱讀。“這件巨作令人震撼,它能把我帶回到曆史深處。”
那段歲月,沈鵬不相信這種不公正的批判,要求編輯室著手編輯《蔣兆和畫集》,自己則動手撰寫評述《流民圖》的長篇序言。當時,蔣兆和的“問題”還沒有最後定論,出版《蔣兆和畫集》,在沈鵬看來,是一件既冒險,又值得欣慰的事。
後來,沈鵬曾經去看望過蔣兆和。整整兩個下午,蔣兆和躺在床上同他談了自己的身世和創作經曆。
而最讓沈鵬難忘的,是那次長談的結語。
蔣兆和說:“之後,我沒有畫出好畫。”
聽到這裏,沈鵬的眼淚奪眶而出:“以蔣先生的高天賦、大手筆,這話太令人難過。這是為什麼?是他不努力?是社會對他不公?是大氣候使然?還是……這問題並不簡單。”
沈鵬平時在談話、講演中常常提到“錢學森之問”。經曆過漫漫一生的種種苦難後,沈鵬靜靜地說:“不管生活給我什麼,我都要接住它。”
是啊,不用思考生命的意義,沈鵬在別人眼中,一直在“做啊做啊做個不停”。或許,正是這麼一種簡單的智慧,令他以一種灼熱而源自生命內在的本能戰勝著重重磨難,最終抵達優雅從容的大自在、大無畏。而這種精神,也令今天的我們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