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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覲孤山——劉廼中先生94歲西泠紀行
發表日期:2014-08-28 20:18:00 來源:中國書法家論壇 被閱讀[10224]次
    當我聽到劉老廼中先生要在西泠印社舉辦展覽時,最先想到的就是本文的題目:“朝覲孤山”。今年是西泠印社110歲生日,4月16日,94歲的社員劉廼中先生,帶著自己的作品、自己的學生、自己的朋友,去西子湖畔的孤山,給印社祝壽。
    一、
    西泠印社,是海內外研究金石篆刻曆史最悠久、成就最高、影響最廣的學術團體,有“天下第一名社”之盛譽,由浙派篆刻家丁仁、王禔、吳隱、葉銘等發起創建,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兼及書畫”為宗旨,創立於清光緒三十年(1904),社址坐落於浙江省杭州市西湖景區孤山南麓。
    劉廼中先生,1921年2月生於北京,自幼喜愛金石今年,書法師事啟元白先生,篆刻則私淑西泠印社創始人之一的王福庵先生,而他與福老卻隻見過一次麵。
    那是1941年,劉廼中因故休學,與父親來到了上海,計劃拜謁王福庵先生。可他並不知道王福庵的住址,便經常去福州路上的上海西泠印社等承接顧客刻章寫字的畫廊和文房四寶商店,終於打聽到王福庵先生的住址。夏日的一天,他鼓起勇氣,敲開了四馬路附近的四明村王府,見到了敬慕已久的王福庵先生,這一年劉廼中20歲,王福庵61歲。
    至今劉廼中仍清楚地記得,王福庵家住在三樓。當時老先生正仰臥在藤榻上刻印,胸間石屑遍陳,其姿態令青年劉廼中先生頗為驚異。原來,福老46歲時,因手撥電風扇開關觸電受傷,曾臥病兩年,傷愈後每當伏案稍久,即感頭暈目眩。從此刻印必仰臥於藤榻之上,右手執刀,左手握石以外,小指上懸以小鏡,兩手擎空,邊刻邊以小鏡照示,作邊款亦複如此。因印麵向下,刀鋒取勢較難,但先生畢竟功力深湛,一切操作仍能遊刃有餘。
    劉廼中簡單自我介紹後,拿出習作印拓,請王福庵先生指教。麵對眼前這位弱冠少年,麵對與自己藝術風格頗有幾分神似的作品,王福庵很高興,逐一進行了點評。劉廼中早就聽說王福庵先生平易可親,樂於扶掖後輩。不獨悉心傳藝,對生活上困難者,亦竭力相助。今日得見,方信此言不虛也。這次見麵,雖然時間很短,但令劉廼中先生受用終身。
    離開上海後,劉廼中先生再也沒見過王福庵先生。福老晚年,被聘為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及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並任中國金石篆刻研究社籌委會主任。80歲時,因攝護腺腫脹入院開刀未能愈合,轉化為肺炎,1960年3月2日因肺炎不治在上海逝世。而此時,劉廼中先生正以右派身份在北大荒接受“改造”。
    二、
    劉廼中先生是著名學者、書法篆刻家,書法師事啟功先生,書擅四體,尤精篆隸。篆刻則宗浙派,受王福庵影響最大。關於他的篆刻藝術,吉林大學博士生導師叢文俊教授在《劉廼中書法篆刻集.序》中寫道:“賞味先生印作,早年濕潤秀穎、才情並茂,晚歲則韻靜火熟、體氣安和;擬漢印剛餘書味,入周鼎則多匠心,摹古璽則形神兼具,習磚瓦則質文並重,法明清則兼取而善為斟酌,出新意則藏奇而不同流俗……”劉廼中先生的篆刻師事於西泠印社的創始人王福庵先生,但他真正與西泠印社結緣則得力於西泠印社的第五任社長趙樸初先生。樸老是劉老多年老友,晚年用印皆出自劉老之手。樸老第一次見到劉老篆刻作品時,曾賦詩一首題贈:“篆刻力追秦漢遠,功深自有神來腕。遊刃所到意有餘,規矩方圓通浙皖。寵辱不驚誌氣清,剛柔相濟思慮明。從容卷舒止至善,觀其所由良可欽。”而此詩的前四句,改自樸老多年前題贈西泠印社的一首詩。1993年,在西泠印社90歲時,趙樸初當選為西泠印社第五任社長。
    西泠印社副秘書長黃鎮中曾告訴我,樸老剛任社長不久,就提出要推薦一位老朋友加入印社,並履行了相應手續。樸老說的老朋友,就是劉廼中先生。劉老也是樸老唯一推薦加入西泠印社的社員。當時,劉老的第一本書法篆刻集正在編輯中,啟功先生推薦給文物出版社,而趙樸初先生推薦給西泠印社出版社,經過再三權衡,劉老選擇了後者。2000年,由趙樸初、啟功題簽、題詩,王靜芝、叢文俊作序的《劉廼中書法篆刻集》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發行。
    加入西泠印社後,劉老熱心印社組織的各類活動,耄耋之年還兩次赴杭參加印社雅集。隻要是印社所需,劉老都會盡量滿足。而印社倡導的捐贈活動,劉老更是每次都要積極參加。西泠印社百年社慶時,劉老拿出曆劫未毀的一件王福庵先生早期篆書對聯捐贈給印社,成為西泠印社收藏的印社創始人王福庵先生作品中最早期作品,彌足珍貴,為印社同仁所珍視。
    2011年,劉廼中先生將自己的書法、篆刻代表作品213件,珍貴家族文物18件,珍藏的名家書畫100件,名家信劄58封等捐獻給吉林市人民政府,由吉林市博物館代為收藏、建館展出。在開館之際,浙江省書協副主席、西泠印社理事、中國印學博物館常務副館長吳瑩西泠印社副秘書長黃鎮中、帶隊攜西泠印社百名社員祝賀展來江城吉林市,向這位德高望重的社員表示敬意,並相約回訪西泠。
    對於在杭州的展覽,劉老做了認真的準備。關於展覽地點,杭州有許多展覽的場所,寬敞而現代,而劉老堅持選擇中國印學博物館。這裏的展廳雖顯狹小,但劉老說,這裏是西泠印社的一部分,這裏也是趙樸初先生任社長時倡導、呼籲建成的,樸老為博物館所題館名,被刻在石碑上,立於西子湖畔。
    這次展覽,劉老從捐贈的作品中精選了58件作品,創作時間跨越70餘載。還有王福庵、趙樸初、啟功先生的題詞、書法。而這些作品都是劉老兩年前捐贈給吉林市博物館的。
    三、
    2014年4月16日,西子湖最美的季節,孤山下的西泠印社、中國印學博物館迎來了94歲的劉廼中先生。劉老身著淺色西裝,內束一條深藍色領帶,精神矍鑠。浙江省書協副主席、西泠印社理事、中國印學博物館常務副館長吳瑩女士在門口迎接,兩位忘年交一見麵,就有了一番風趣的對話。吳瑩說:“劉老,今天為見您,我特意灑了香水。”劉老回答:“我是聞香而至。”吳瑩說:“您今天太帥了,您看這裏鮮花盛開,給您和孫姨補辦個婚禮吧?”劉老馬上哼唱起結婚進行曲。現場的人都笑了。
    展覽沒有搞俗套的開幕式,吉、浙兩地前來觀看展覽的名家學者一起參加了一個小型的研討會。89歲高齡的西泠印社執行社長、中國美院教授劉江先生親自到場並首先發言,他感謝劉老給杭城百姓帶來了精神大餐,講話結束時的一句“祝劉老萬壽無疆!”迎來一片笑聲、掌聲。
    劉江先生是當代著名書法篆刻家、教育家,曾獲蘭亭獎終身成就獎。在杭州,有兩位老先生的人品最受人崇敬,一位是去年歲末仙逝的王伯敏先生,一位就是劉江先生,真正的有求必應。當年我請劉江先生題齋號“博浪齋”,先生接信後馬上題寫寄給了我,兩年後我的書齋改成“三惜草堂”,劉江先生又很快寄來了所題齋號,還贈我一聯:“詩書畫印齊步,翰墨文章同攀。”劉江先生並非專業出身,而是憑著自己的努力,成為了書法篆刻權威。在現場,我感受到了先生的這種美德。研討會上,展覽方給每人發了一個紙袋,裏麵有劉老與這次展覽的相關資料,現場的嘉賓中隻有劉江先生一人仔細閱讀了所有資料,也隻有劉江先生一人趁別人發言時,悄悄離席,在學生的攙扶下,仔細觀看了每一件展品,我有幸為先生介紹了部分展品。
    在研討會的發言中,有兩位先生的發言給我印象深刻,一位是西泠印社社委會副主任、印社常務副秘書長包正彥先生,一位是專程赴杭為展覽助威的中國書協理事、吉林大學博士生導師叢文俊教授。在不久前舉辦的長白山書法協會成立大會上,劉老被聘為名譽主席,而主席則是叢文俊先生。叢文俊先生的發言很長,他首次提到早年問學於劉老,但那時不興拜師,也就沒有了表麵的師生關係。關於劉老的藝術與學識,叢先生講了許多精彩的內容,待錄音整理後單獨發表。
    包正彥先生的發言,有代表西泠印社致辭的成分,有講稿,很到位。我搶先拿到了講稿,中間部分有如下表述:
    劉廼中先生是享有盛譽的書畫篆刻家和文物鑒定家,此次他以九十多歲高齡,親攜個人捐贈給吉林市博物館的部分作品專門來中國印學博物館展出,一方麵表達了他身為社員,對西泠印社的深厚感情,另一方麵,也為杭州市民帶來了豐厚的藝術大餐。我們從中至少可以得到三方麵的啟示。
    啟示一:劉廼中先生已年逾九十,仍然如此健朗、精神矍鑠,是什麼滋養了劉老的身心,使他在得享高壽的同時,還擁有如此旺盛的藝術創作力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劉老對藝術精益求精,對名利卻十分淡泊,修心養性進入了一定的層次,就達到了修藝、修身的境界。這是我今天見到劉老最大的感慨,我想也是在座各位藝術家們十分欽慕和非常期待的。
    啟示二:年近期頤之壽,劉老的藝術生涯也長達七八十年。曆經如此漫長的積累和沉澱,使得劉老的藝術造詣達到爐火純青、漸趨化境、這就告訴我們,崇高的藝術成就不僅需要天賦和勤奮,同時也離不開時間的淬煉。藝術不可能速成,技法的嫻熟、風格的形成、藝術理念的獨創,都需要漫長的時間積累,潛心深研方能至善至美。
    啟示三:今天呈現在我們麵前的這批藝術精品,是劉老積多年心力創作的,在九十壽誕之際,劉老將這一大批凝聚著他的藝術生命的珍品捐獻給吉林市政府,這是劉老拳拳愛國之心的生動體現,也是西泠印社社員無私奉獻精神的生動體現,在當今文化環境下尤其難能可貴,值得我們景仰和學習。
      四、
    古人有“九十不遠遊”的提法。接到劉老觀展的邀請後,我一直在思考,年近期頤之壽的劉老為什麼去西泠印社舉辦這次展覽?
    展覽前兩日,我提前到杭,當日便去了西泠印社。在西泠印社的一個過廊牆壁上,有去年新刻的西泠印社在世社員簽名牆,是按年齡排序的,94歲的劉廼中先生排名第8位,而98歲的現任社長饒宗頤先生排名第5位。中國印學博物館常務副館長吳瑩女士告訴我,劉老是印學博物館建館以來接待的年齡最長的社員。
    劉老老矣,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在劉老身上一樣體現,聽力、視力嚴重下降,行走需要別人攙扶或以輪椅代步;劉老不老,壯心仍在,童心仍在,幽默仍在,睿智仍在。杭州之行,他早早來到展覽現場,合影、簽名、交談;座談會上,他很專注的看著別人的發言,靠嘴型來判斷發言的內容;座談會後,去樓外樓午餐,他堅持在西泠印社門前下車,步行去印社門前與大家合影;午餐後,他坐著輪椅與大家一起乘船遊湖,一路參觀,一路歡笑……
    遊湖後,吳瑩館長安排劉老在辦公室小憩,我和同去的好友坐在孤山上的四照閣前,一邊喝茶,一邊談論下一個關於劉老的展覽。此時,一陣小雨忽至,我望著劉老休息的方向,忽然有些走神兒。我在想,劉老現在會不會做夢,會不會夢到西泠印社那些與他有關聯的前輩——創始人之一的王福庵、第五任社長趙樸初、第六任社長啟功?記得幾年前參與編撰《劉廼中藝事叢脞》,我負責的部分是“無門限齋師友錄”,如今,這些師友都已經仙逝了,耄耋之年的劉老沒了可以交流的同輩。這一刻,我一下子找到了困惑多時的答案:在西泠印社成立110周年之際,作為與西泠印社創始人和兩位社長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劉廼中先生,以94歲高齡來西泠印社辦展,是向西泠印社的前輩師友們的彙報,也是對“天下第一名社”的敬意,更是一次朝覲之旅。 
    “忝是西泠印社人,熏風頻沐味真淳。孤山秀色常縈夢,百歲歡歌不老春。”這是西泠印社百歲華誕時劉老的獻詞。2008年7月17日,西泠印社成立105周年之際,劉老作《憶江南•西泠夢》10首並書成中堂,表達自己的情感。此次展覽,這件特殊意義的作品掛在了第一位:
    西泠夢,首憶是兒時。偶見大人書竣去,偷將印信蓋紅泥,滿手染淋漓。
    西泠夢,識印賴沙翁。《東方雜誌》分期載,秦漢明清各異風,印事起蒙童。
    西泠夢,深憶越千兄。《印舉》、《字徵》翻殆遍,長刀短切味鐫工,多識印人名。
    西泠夢,夢境返當年。秦詔漢銅將次賞,分朱布白費周旋,刀石扣心弦。
    西泠夢,深憶堅淨居。數載程門勤問業,談詩論畫更學書,隻恨自才疏。
    西泠夢,糜硯有深恩。躺椅側旁觀指授,何非何是論源根,難忘在師尊。
    西泠夢,不忍憶凶年。劈頭蓋臉都是帽,傖夫群舉喪心鞭,誰敢語雕鐫。
    西泠夢,敬憶趙樸翁。印藝文章無盡意,談詩論理語難窮,一是沐春風。
    西泠夢,真個上孤山。先賢遺澤摩挲遍,今彥風神傾蓋間,未枉苦登攀。
    西泠頌,印社渡期頤。名社百年談何易,守成拓展兩相宜,我自暗相期。
      吉林籍藝術評論家、中央音樂學院博士生導師李起敏教授在為此次展覽所撰長文中寫道:
    當今有高深文字學修養的書印家,由於一個甲子的古文化斷層,20世紀上半葉在傳統文化熏陶下成名的大家,幾十年來,一個個花果凋零,曆史進入一個大師缺席的時代,書印界如劉廼中先生奔百遐齡,而藝術又不斷精進日趨爐火純青者已經鳳毛麟角。在劉廼中先生的書印麵前,你會感到天在峰巒缺處明的豁亮及鋼經百煉繞指柔的純粹。
      我讚同李起敏教授的觀點,春節時我去無門限齋拜年,真切感受到了劉老“高處不勝寒”的寂寥。讓劉老欣慰的是,為了這次展覽,他的許多學生也從四麵八方趕來助陣。全程參加此次展覽,深切感受展覽的意義,我想對劉老說:今朝朝覲孤山,當知此道不孤!
                                                                                                                   
                                                                                                                                    2014年4月21日2時
                                                                                                                                        王寶林於三惜草堂